李长声在《日本人的画像》里,写到谷崎润一郎时,引用谷崎小说《鹤唳》中的一句:“自己的寂寞,非中国而无法抚慰。”这话如月光照水,看似痴迷,实则坦诚,是偏执的言辞,也是真情的告白。谷崎不是异国风物的旅游者,而是审美意识的栖居者。他所要去的“中国”,并非地理上的空间,而是文化构筑的幻象。
最动人的,是他写谷崎登上苏州天平山,远眺灵岩山,忽然忆起明人竹枝词“馆娃宫中麋鹿游,西施去泛五湖舟”,如梦初醒:“遥远之物忽然近在眼前,有种不可思议的心情。”接下来,李长声笔锋一转,说谷崎误将灵岩山当作西施故乡,实际西施生于浙江诸暨。这一笔太妙,所谓文化认知与认同,大多是心之所向的幻象。
谷崎润一郎
谷崎以文化执念为锚,构筑起一座审美的桃花源,映照出他在精神漂泊中的无所归属。相对谷崎这种身不由己的投射,李长声的“无所归属”则是一种自觉的态度——他不是寻找归处的人,而是拆解归属神话的人。他以主动的漂移,对抗被动的归属;以冷静的文化意识,抵达一种更深的自由。他通过文本一层层拨开既定认同的表皮,把那些被奉为自然、传统、庄重的文化叙事,拆解成可以被重新观看的零件。他不造塔,而是挖井;不立柱,而是翻瓦。他拆的不是文化本身,而是文化如何被权力定义、被时代消费的方式。正因为不建构宏大的理论楼阁,他才得以在多重文化之间保持流动的审美感知与警觉的洞察力。
于是,他选择随笔作为流动的居所,把目光转向那些日常文化里最不被警惕的神话与图像。
他写《桃太郎》,从神话走向战事,从教科书走向战后童话的温柔转向。起笔不过一只桃,写到后来,写出了国家叙事的装置逻辑:狗、猴、鸡不再是旅伴,而是“军队编制”的象征;鬼岛不再是妖界,而是亚洲他国的投影;桃太郎不是少年,而是国家意志的化身。他表面在讲故事,实则一步步拆解国家神话的叙事机制,将一个童话背后的意识形态结构层层剖出。最后轻描淡写地收束一句:“童话不是给孩子的。”
他写圣德太子,不从史实争议切入,而是转向神话话语的运作方式。那句被奉为民族精神的“以和为贵”,在他笔下被轻轻拨转——去掉“礼之用”,所谓“和”其实是“顺”,而“顺”恰恰是国家建构秩序所需的心理前提。他所指出的,并非词义之误,而是文化结构中的故意模糊:温顺被伪装成美德,而顺从背后,隐藏着权力的深度计算。
他写浮世绘,不止谈风月美学,而是先指出它不过是“江户时代的黄页”,再拆解其视觉符号的文化转向,指出这些民间画幅如何在明治时期悄然转化为“战地传媒”:画师奉命描绘前线英勇,图像成了国家机器的视觉召唤。风雅背后,是血光的叙事技术。
葛饰北斋《富岳三十六景》之南风,晴空
这不是历史研究,也不仅是文化随笔,而是一种深具史识的文本解构与精神考察。他像医生诊视旧疾,用温和的语言手法,精准触碰创口深处的钝痛。讲完还不忘一语:“大致如此吧。”而这“如此”,正是让读者自己继续推敲的开端。
读李长声的文字,不能只读他写了什么,更要读他没写的——那些停在句外的迟疑、删去的比喻、留白的判断,恰恰是他想让人察觉的部分。他调皮地引一段话、摆一件事,让读者自行收尾。他说:“在日本住三十年,并不意味着你就懂了日本。”这不是谦逊,而是对语言的警觉。
他常常只是拿旧纸翻一翻,说:“你看这角落。”他写妖怪,是为了提醒:那些“无用之物”里面的创造基因;他写战争画,不是为了驳斥历史,而是说:“你看它怎么美化暴力。”他写日本宗教,说它是“宗教互助会”,不是敬神,是服务。李长声笔下的日本,不是旅游宣传中的“礼仪之邦”,也不是意识形态话语中的“军国残影”。他所描绘的,是一个由宗教缝合、语言松动、审美错位构成的文化现实:表象精致,内里纷杂,既充满象征,也暗藏空洞。李长声藏身其间,以文字为器,探入沉默背后的结构逻辑。他在异地说话,不是为了传达什么结论,而是为了保留一份不被划定的发言权。
在语言被消费、认同被标签的时代,他用沉默勾勒界线,以退为进地守住观察的位置,抵达纷杂中的清明。他知道,唯有写得轻,才能写得久。
《日本人的画像》,李长声/著,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/ 索·恩,2019年8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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