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老去光阴速可惊”,这是去年我在46岁生日当天写下的第一句话。变老是一个延绵持续的过程,从婴儿呱呱坠地那一刹就开始了;但变老同时又是一个从量变到质变、在某个时间节点狂飙突进的过程。46岁恰巧是这样一个 point。一些商业调查问卷给出的年龄选项相当“简单粗暴直接”:1、18岁以下;2、18-30岁;3、31-45岁;4、46岁及以上。最新统计数据显示,中国人均预期寿命为78.6岁[1]。所以,这最后一个“46岁及以上”选项,涵盖了32岁的年龄跨度,是“31-45岁”选项的2倍有余。但因为这一部分人缺少商业价值,不值得被细分、被看见、被理解,只能被统称为“中老年群体”。
以46岁为分水岭,我名正言顺地加入中老年群体,完全可以“把自己作为方法”,从事“老龄化传播研究”。其实,最早在研究中与老年朋友结缘,始于2012年,那时候我还算得上是一个“青椒”。偶然在医院看到一个老奶奶不会网上挂号而看不了病的场景,让我意识到数字社会对老年人的“系统性排斥”,从此开始探寻老年数字融入的中国路径。
在进行这项研究之前,老年人这个群体离我非常遥远,而老年生活则完全在我的想象之外。但是随着研究的不断深入,我有幸认识了很多老年朋友,有幸窥探到老年生活的多维景象,对于变老这件事有了间接却直观的感受。老年人或许是最难研究的对象,面对我们的访问,他们下意识的反应就是拒绝;老年人却又是最好研究的对象,一旦你获得他们的信任,他们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在汕尾,参加数字反哺工作坊的爷爷奶奶大部分不会说普通话,但几个月下来,他们把我们当作了自己的亲人,请我们到家里吃擂茶。在深圳,就因为教过她们用手机、给她们做过小视频,我小区的奶奶们把我当亲闺女一样,有点好吃的都想着送给我。有一次气温骤降,我忘了加衣服,走在路上被住在12楼的奶奶一把拽住,摩挲半天,反复叮嘱我“回家穿秋裤”。我幼年失恃,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这样的叮嘱,不禁有些热泪盈眶。研究其他选题,我收获了论文,而研究这个选题,我竟然收获了“秋裤”,还有沉甸甸的关爱。
正是在和老年人的互动中,我认识到,研究老年人,就不能仅仅研究老年人。事实上,老年人所面临的传播困境和机遇,不仅和他们自身相关,而且和我们所有人相关。因此,在2021年,我明确提出用“老龄化传播”取代原有的“老年传播”,将老龄化视作一种宏观的基础结构和持续的动态过程,采用一种全人口、全生命周期的视角,深入考察不同年龄群体(不仅有老年人,更有中年、青年乃至少年儿童)是如何借助各种媒介形态和各种传播方式来形成关于“老”的社会与文化共识。在个体维度,可以研究这三个问题:作为传播者的老年人、作为受众(用户)的老年人、非老年人的老化想象。在群体维度,可以研究这两个问题:传播与老年人群体内的人际关系、传播与不同群体间的代际关系。在社会维度,可以研究这三个问题:老年人的媒介形象与老龄化议题的舆论变迁、老龄化传播实务、积极老龄化传播体系建设。
此后几年,“老龄化传播”的提法得到了学术界的积极响应,许多中青年学者都投身其中,开展了丰富多彩的研究。今年7月,我们在深圳大学召集了“首届老龄化传播研讨会”,一个“小而美”的学术共同体宣告成立。回顾近年来的老龄化传播研究,以下几个特征非常鲜明:
首先,是对研究对象的细化以及对双重弱势群体的关注。老年人是富含内在异质性的集合,但是在以往的研究中总是被“化约”为一个简单的年龄标签。新一批的学者在年龄以外引入了生理(残障VS健康)和地理(城市VS乡村、随迁VS留守)标准来对老年人进行更为细致的区分,城市老漂族、农村留守老人、老年残障群体、机构养老群体这些长期以来被“遮蔽”的双重弱势群体得以显现。
其次,是在理论本土化方面进行的可贵尝试。西方的理论概念(比如创新扩散论、技术接受模型、健康信息寻求、社会支持、主观幸福感等)向来是老年用户研究的首选武器,但我们注意到,中国学者已经不满足于对西方理论的复制检验,差序格局、关系、脸面、人情、“家”文化、集体主义价值观等来自中国文化土壤的概念“活水”注入理论的源头,泛起阵阵涟漪。
最后,是突破单向度的技术进步主义迷思,对非主流甚至反主流话题的大胆讨论。一方面是在数字融入的大潮流之外,看到老年人主动或被动的“非使用”行为,比如数字断连、信息回避与数字抵抗。另一方面是在传播的积极影响之外,看到老年人难以承受的消极影响,比如网络成瘾和隐私泄露。
但我们也必须承认,叙事老年学视角的缺失导致现有学术版图中,“作为传播者的老年人”和“非老年人的老化想象”这两处出现了不合时宜的空白。鲜有研究关注到老年人的主动言说,以及非老年人在反哺功能以外、是如何在叙事网络中理解“老”的文化意涵。这种学术想象力的不足,在很大程度上可能是因为研究者人生经验的匮乏。诚如已经年逾古稀的台湾地区学者臧国仁和蔡琰夫妇所言,“老化”是每个人独特的生命体验,老年学者可能比其他人更容易直入研究的内核,找到安身立命的学术源头。对于老年学者而言,他们的研究不仅是对学术好奇心的回应,更是对人生况味“自问自答”式的体悟。王国维在《人间词话》中评价,好的诗词应该“语语都在目前”才能“不隔”,同理,好的研究也应该让研究对象贴近读者才能鲜活。无论主观上多么努力,包括我在内的中青年学者所做的老龄化传播研究,终归还是“隔”了一层。
不是老人,难道就“不配”做老龄化传播研究吗?显然不是。重要的是我们站在何种立场(设身处地VS置身事外)、基于何种经验(感同身受VS隔岸观火)来展开研究。回顾我自身的研究历程,从最开始窥探陌生人群的“好奇心”,到试图救助弱势群体的“怜悯心”,再到汲取长者智慧的“敬畏心”,最后其实都回归到“已识乾坤大,犹怜草木青”的“慈悲心”。最近两年,或许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器官老化(双眼老花且都出现飞蚊症)的影响,我愈发珍惜这种看似不便的生命体验给自己带来的学术想象力。米尔斯在其经典名著《社会学的想象力》中期冀学者能够将个人困扰与公共议题连接起来,跳出个体经验的局限,洞察深层次的社会结构性问题。视力退化迫使我越来越多地依赖声音媒体来获得资讯,这让我回想起小时候依偎在祖辈旁边听他们讲故事的场景。昏昏灯火下的絮絮叨叨,那些早已被现代生活摒弃的“老人言”,又重新在岁月的长河里散发出疗愈的光芒。所以,我最近开展了“重听老人言”的系列研究。
作为一种文化实践,老年叙事则与所有文明的发端与传承相关,“不听老人言,吃亏在眼前”便是一句人人皆知的中国俗语。因此,我认为老人言可以视作老年叙事的本土化学术概念,用于指代那些由老年人讲述的经验、故事乃至传说。“生命就是一场交谈”,口口相传、代代相传的老人言,能够帮助功绩社会中疲惫不堪的人群回归到中国传统的文化记忆中,找到片刻的精神慰藉,就像受众沉浸于李子柒的“田园生活”而享受到的情感按摩。然而李子柒不常有,老年人却无处不在。老年人简单、平静、日常的生命叙事,可以给人们提供了一个心灵暂居的港湾,纾解负面情绪,获得温暖体验,促成自我整合与疗愈。与此同时,老人言作为活跃的文化媒人,是传统文化和现代文化关联和交接的中间人。老年人吸收现代文化的理念,使之与传统文化中适宜的部分结合,再巧妙地将其导入与融合于自己的生命叙事。如此一来,老人言的传播,也意味着传统文化的再造与传承。
行文至此,我不禁想起那位在院墙、梁柱以及日常器物上书写文字的留守老人。满腹心事无人听,只是诉诸墙砖[2]。满墙满院的文字如同一部个人史,浓缩了他一生的故事。如果不是偶然被小红书博主发现并在网上传播,这些老人言极有可能在岁月变迁中“零落成泥碾作尘”。成千上万网友的关注,使之成为全社会共同享有的文化遗产。它让我们窥见一个普通老人丰盈的精神世界,以及他如何在平凡而琐碎的日常中建构生命的意义。“愈多听故事,我们就愈能体会人生(尤其是老年)之诗性美(the aging)”[3]。在学术的田野里,还有更多的老人言正在等待我们的发掘和倾听。
注释:
[1] 《2023年我国卫生健康事业发展统计公报》,
[2] 蔡山海:《一位过世的老人,将生平与心事写满了庭院》,。
[3] 蔡琰、臧国仁:《与老人对谈——有关‘人生故事’的一些方法学观察》,《传播研究简讯》,第42期,2005年5月,第17-22页。